威尼斯双年展上的澳门故事
今年威尼斯双年展中国澳门展区的策展人林小雯与艺术家刘慧德相识于曼哈顿的中国城,是这里启发了他们对新旧澳门的回顾与重新解读
“我从小在家里的杂货店长大,小时候跑来跑去的就是板樟堂街、关前街和十月初五街这几条街。在那半径不到五百米的世界里,我撞过鬼,又参拜过各路神佛。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看着中国澳门周遭的海洋逐渐被填海地取代,身边的废墟上盖起了新的大楼,但有些又随后变回了废墟......”这是慧德今年在威尼斯双年展中国澳门展区开幕的发言讲稿,除了那些感谢的话,她用这段短小的感言来概括她的心情。
我作为展览策展人,在纽约的家里读着这一段文字,顿时便更能理解她为何对废墟情有独钟,作品中总有着衰亡的象征与腐朽的味道。而我也好像跟着她的文字,回到小时候那多少显得破落的澳门,又忽然间层层高楼在我的身边拔地而起,转身一看,许多记忆中的地方却夷为平地,只留下些许残骸。这很像科幻电影的情节,有种超现实的魔幻感,但仔细一想,成长在世纪之交、经历了葡萄牙殖民统治时期与回归后博彩业爆发性增长时期的澳门人,可能都有过这种不真实的体验。
我和慧德都在澳门长大,却在纽约认识,那时我开始由原来在澳门做艺术行政的工作转移到在纽约学习策展,她则已在纽约从事陶瓷艺术创作多年。去年得知澳门艺术博物馆在征集威尼斯双年展中国澳门展区的策展方案,我们便想用“现形记”作为展览的命题,一方面捕捉慧德作品中那种魔幻与志怪的元素,另一方面我们读了澳门作家李展鹏的新书《隐形澳门》很受启发,便想反过来谈谈澳门的现形,在威尼斯呈现澳门很不为人知的一面。这方案后来被评审团选中,成为今年双年展中国澳门展区的展览主题。我们可以参展固然觉得荣幸,但经历了大半年疯狂的思考、对话、创制与实践过后,我发现这次参展最宝贵的一点,其实是能够更深刻地消化和提炼所谓的“澳门经验”,乃至这种经验中可以与世界共享及交流的地方,并摸索当代艺术的实践又如何帮助我们去讲述自己的历史。
惠徳的工作室现场
地方经验与文化身份不是一个固定不变的概念,哪怕我和慧德的“澳门经验”亦不尽相同。慧德在中学毕业后便去了美国,差不多就是澳门博彩业腾飞、快将超越美国拉斯维加斯收入的时候。大学毕业后,她基本上留在纽约发展了。我则是在那时候从北京读完书,回到澳门,经历了好几年赌场收益与游客数字的不断增长,看着旧城被粉刷成亮丽的旅游景点,见证着澳门人从过去不怎么会去赌场,到后来也习惯到路凼城的综合娱乐场消费的转变。有时我们会厌倦这座城市的庸俗,但身在其中却常常变得麻木,甚至很难再记起澳门在我们小时候的模样。倒是慧德因为与澳门隔着半个地球的距离,所以能更强烈地感受到光速发展的澳门自带的超现实感,还能保管着这座城市的一段段荒芜岁月。
“现形记”其中一件作品名为《人山人海》(2019),最能体现澳门当下城市景观中的魔幻与荒诞。慧德的灵感来自其中一年回澳时在葡京酒店看到的一件艺术收藏,那件象牙雕本名为《齐天大圣》,描绘满布于仙山上的猴子猴孙,慧德却把它塑造为澳门街巷人山人海的景象,人潮像被驱赶的幢幢鬼影,身后变形的大三巴向人潮反扑而来。这魔幻的情景,不但可能真实地反映着许多游客在澳门的旅游体验,亦表达了像澳门与威尼斯这种旅游城市的居民,对蜂拥而来的游客的无奈甚至恐惧。
《人山人海》(2019)草图
就展览上的一系列作品而言,慧德其实更愿意将目光投向城市中被遗忘的废墟,以及历史上不会记载的人物故事。慧德为展览创作的另一件与博彩业历史有关的作品名为《九曲桥》(2019),她以记忆重塑了澳门第一代赌王的私家花园。这一代赌王在澳门发迹的历史早被澳门人遗忘,倒是他的私家花园后来变为本地人所喜爱的一座公共花园。慧德创作这座花园,除了因为这是她童年回忆的所在,更有着深一层的含义,“很多人提起澳门,总是首先想到金碧辉煌的赌场,他们不会知道,澳门第一代赌王就吊死在自己的家宅里。”外人很难知道,澳门的赌业还有这样的历史。本地人也或许没有意识到,赌业早已是澳门历史的一部分。慧德常常会说,她对那种家道中落的故事特别着迷,但后来我才明白,与其说她迷恋拼接旧澳门的记忆,不如说她在那些老去的事物中、在那些对废墟的凝视中,明白到再金碧辉煌的建筑亦会有天变回颓垣败瓦,化为尘土。时间会让辉煌回归荒芜,新的事物又会在那荒芜中重新萌芽。我觉得慧德有点像巫师或预言家,手里揉捏着瓷土,眼中却看见一座城市的前世、今生与未来。
图一:《九曲桥》(2019)草图
图二、三:《九曲桥》(2019)的处处细节召唤着被遗忘的历史,透露废墟的美感与超现实的魔幻感
“现形记”的展馆就坐落在威尼斯双年展军械库主场馆入口的对面,那是一座颇有历史的意大利民宅建筑,澳门展馆已经连续好几届栖居在此,它让我和慧德想起澳门殖民时期遗留下来的、那些没有名字的民居建筑,我们便从这空间本身出发,讲述澳门的“现形”。
推开老宅的大门,观众会看到一对镇守的巨足,另外一对被放在花园连接居住空间的一个小阳台的绿荫之下。斑驳的阳光洒在充满锈味质感的陶瓷表面,四只陶足如巨石遗世独立。这是慧德近年创作的作品,名为《世间脊柱》(2015-2019),讲述的是女娲断巨鳌立四极的中国神话故事。花园里还有一个小池塘。慧德改造了一件名为《原始铸工》(2019)的作品,人形主体矗立在池塘之上,成为与池塘共生的流水装置。蛇形部件盘绕在池塘周围的地上,像微缩的山河与大地,这是女娲的身体。这件作品除了讲述女娲创世的神话故事,亦寄托了慧德对个人身份、对她所选择的艺术媒材的自觉一一如何为女性赋权,如何思考充满东方主义色彩的陶瓷。
这系列创作固然充满神话的色彩,但对慧德来说,更重要的是去为一些靠着口耳相传遗留下来的民间传说树立有形的纪念碑。令很多观众好奇的是,她的创作怎么看都比她的年龄要苍老许多。但慧德会说,那是因为她塑造的是她从外婆那里听来的故事。当创造这些陶瓷时,她其实是在尝试触碰那些已不存在的人与时代,包括她过世的外婆。展览中有一件跨媒介装置叫《葵扇老人》(2019),便是慧德用记忆塑造的外婆。作品的高度采取了她外婆的身高,慧德记得外婆喜欢扇葵扇,她就在老人躯体外延展出摆动的葵扇,葵扇靠着陶瓷内置的机械装置摆动。从观众的反应来看,大家很喜欢《葵扇老人》,可能因为它够妖魔古怪,黑化的葵扇配搭缓慢得让人昏昏欲睡的机械运动,很有魔性。而对我来说,我更喜欢慧德复述她外婆说的话。她的外婆不太相信时钟,反而喜欢用扇葵扇的方式来衡量时间,老人的执着听着有种大智慧,她有自己的一套时间观与世界观。
《葵扇老人》(2019)草图
很有趣的是,慧德在寻找创作灵感时,看到澳门威尼斯人酒店娱乐场的母公司——美国拉斯维加斯金沙集团(Las VegasSands)——总裁 Sheldon G. Adelson 在一些采访中回忆,当年他如何在澳门路凼城间的一片淤泥填海地上,打造出当时全球最大的室内建筑作为酒店及娱乐场,塑造了金光大道的雏型。现在,威尼斯人酒店的网站上仍写着他胜利的宣言:“信不信由你,但我确实从梦中看到这愿景。”
我至今仍然不知如何去看待他的这句话。但如果别人能从一个梦开始,改造了我们的城市,我们为何不能从一把葵扇开始,守着地方的智慧与传统?澳门地方虽小,却有它自身的历史与文化,并不只是一片淤泥填海地。如果这座城市真的变得荒芜,那必然是我们的记忆与想象变得荒芜,“现形记”便是要从这荒芜中填海造陆。
慧德对她的陶瓷创作有着一种很浪漫的想像,她说以前澳门家里的杂货店卖过一些旧瓷器,后来她的家人把这间前店后屋的老街唐楼变卖了,她总觉得那些旧瓷器可能被用来填海,变回泥土,再漂洋过海地重新回到她的手上,变成新的作品。
惠徳的陶瓷工作室
慧德老家这样的杂货店在港澳地区是越来越少见了,纽约的唐人街却还保留着不少的杂货店,几年前我初来纽约唐人街,会以为自己回到了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极有时空错置的感受。而时至今日,如果要数我在纽约最爱的地方,可能还是唐人街,不仅因为在那里能听到几句广东话,吃上几道广东菜,还因为唐人街对我来说,最能代表纽约文化的多元和共融。人们可以选择自己的语言、艺术与生活模式,甚至不用追赶二十一世纪的潮流与科技。这种异质的文化在纽约如此生猛地呈现,总令我相信这里就潜藏着当代华人艺术创作的养分。
《客途秋恨》(2019)便是慧德与唐人街的粤曲爱好者合作的跨媒体作品,这件鸟笼形状的陶瓷雕塑与《九曲桥》并置在最后的展室里,成为展览的尾声。《客途秋恨》是粤文化地区中家传户晓的粤曲,亦是南音中的代表作,写一名落泊书生对与他相知的妓女的怀念,尽是离愁与别恨。这首粤曲本由男性艺人吟唱,但慧德却想找一位女性来唱,除了因为她总是记得她的外婆在厨房里唱这首曲,还因为她想让女性成为记忆的主体而非被动的客体。梅艳芳在香港电影《胭脂扣》中便唱了这首《客途秋恨》,诠释了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香港流行文化对传统的继承与反叛,以混杂性为处于边缘的主体赋权,我们的展览亦在向这种极深地影响着澳门的香港电影与流行文化致敬。慧德亦坚持找来海外非专业的粤曲爱好者来唱,因为这样的歌者不仅更能理解一种漂泊的生存状态,亦最能代表在中国本土之外鲜活传承的文化与艺术。
慧德在唐人街生活好几年了,她偶尔便到街上的中华公所听几首粤曲,这样才认识了我们的粤曲演唱者高邵庆仪女士一一一位充满热忱的海外粤曲推动者。慧德的第一个博物馆展亦是在唐人街的美国华人博物馆展出,而我亦因为在这所博物馆参与策展工作而认识了同样来自澳门的慧德。这个社区乃至这个海外的华人文化社群事实上不断地颠覆着我对当代艺术与文化实践的想象:新旧相映,东西并存,无以名状却引人入胜。纽约的唐人街让我联想到港澳地区的文化生活与经验,它的混杂性、多元性、无边的想象力与活力。我只是没有想到,要等到在漂洋过海之后,才真正了解我们自己身上与我们的地方所蕴含的当代性。这便一如慧德在展览感言的结尾写道:“许多年后,我才明白到就算是那个我成长的、微型的社区,都与历史、全球化、神话编造的复杂网络交织在一起。”